前记:2007年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新创基金会(The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Initiative Foundation, USTCIF)刘志峰君来美访问,圣诞前夜到亚利桑那州,约我做科大口述历史。访谈两日,由UA 物理系研究生苗,张二位(均为科大校友)协助记录。口述录像二十余GB,但内容仍是挂一漏百。事后,又想起“挤开国门时代”旧事数则,草记如后,算是笔述历史。终归时间久远,记忆难免疏漏不确。当事同仁同学若发现有误述,敬请赐告。预致谢意。
        

挤开国门的时代

1,第一个不代表中国的“代表”团

方励之

         三十周年是时尚话题,因为,中国的国门据说是在三十年前,1978年12月召开的CCP11-3全会上,用了五天时间(18-22日),一下子打开的。有朋友问,你有没有三十年前有关开放的故事?有,就在那五天。
         即使不算偷渡者,其实早在CCP11-3全会之前数年,从大陆出国探亲的门,已经(至少部分地)开了。1978年12月6日,即11-3全会的筹备会开会前夕,有三个人了出国,他们不是去探亲,也不代表任何官方的或非官方(如果有的话)单位或机构。可见,在那五天之前,个人非探亲出国的门,实际上也已经被挤开了一条缝。这三个人持公务护照,他们极有可能是PRC时代第一个不代表中国任何机构,而以个人身份的公务护照出国者。这三人直到12月23日,即11-3全会结束后第一天,中国“开放时代”的首日,才回国。他们是,北京天文台的沈良照及邹振隆,和科技大学的我。我算是“ 团”长。

H-1 签证官的疑问

         1990年底,我在美国驻伦敦领事馆申请H-1签证,准备去普林斯顿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工作。表格上要求填写历次访问美国的时间和地点。我填了。签证官对了一下我填写的内容和他掌握的资料。有疑问:
         “你是不是1978年到过德克萨斯(Texas)?你没有写。”
         “没有,1978年我是去参加第九次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那次Texas讨论会并不在Texas开,而是在德国的慕尼黑。”
         签证官再看了看他的资料后,接受了我的说明。后来知道,美国在香港设有一个机构,任务是阅读所有中国公开出版的报纸,记录所有上了报的人名及其活动。方-邹-沈三人出国行,似乎是上过报的。所以会出现在签证官的资料库中,但“参加Texas讨论会”被误读成了“参加在Texas的讨论会”。签证官可能想起了,1978年,中美还没有建交呢。那时的美中之间的 “民间互访” 只有乒乓球队。那有什麽“相对论天体物理”外交。再则,老布什还不是总统,那种“民间互访” 外交也不会以Texas为重点。

学术交流的开放

         就学术交流而言,尼克松1971年访华后,国门就开始松动了。开始是知名的外籍华裔学者挤入国门。接着,不太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华裔学者也受到欢迎。再后,非华裔外国学者来中国访问。我的非华裔的朋友和合作者,大都是在1978年12月之前,他们访华时认识的。
         学术出访的事例,1978年12月之前也有,但一律是代表中国XXXX组织的访问团,如代表中国天文学会的访问团等等。 参加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的三人不同,它不代表任何中国的组织,虽然当时已有中国引力和相对论天体物理学会(周培源先生任理事长)。这是因为,Texas讨论会,不以国家或地区为单位,都以个人身分参加。第九次Texas会议的一位组织者,是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Astrophysics)的Gerhard Boerner教授。他想请我参加,因为,他从文献上知道,我当时研究的课题与他相近。但Boerner不知道如何联系,中(西)德之间分属两大敌对阵营三十年了,没有个人之间的联系渠道。恰好,1978年夏,中国科学院代表团访问马普学会,它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访西德的科学院代表团,其目的就是推动中(西)德之间的学术交流。Boerner的想法正逢其时,他将邀请信直接交给代表团团长方毅和副团长严济慈。
         尽管方毅和严济慈当时分别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及副院长,都认识我,也都赞同此事,但他们都不具有最终的审批权。按所谓“外事无小事”原则,参加Texas讨论会也变成了国家大事,须由国家最高当局研究决定。加之,当时我的政治状态仍是因反右问题被开除CCP者,出国更要审查。两个月后,1978年11月,科学院外事局通知我,参加Texas讨论会一事,华国锋总理已阅,画圈,批准。每次向外国同行讲起我们的出国手续,他们很羡慕,“你们的政府首脑都直接关心相对论天体物理,那研究经费一定多多的啊!”
         按中国当时的规定,不能一个人出国,至少二人以上(北朝鲜至今如此)。所以加上沈,邹二位同行。非常好。三人“团”,皆非CCP。沈,邹二位是我的朋友。有一次,我们三人畅游昆明湖,从知春亭下水,先游到龙王庙,不停顿,直插排云殿,还不停顿,再游回知春亭。基本达到了1887年昆明湖北洋水师学堂候补兵弁在颐和园操演的水平,可以出洋“打仗”了。

“我不能代表德国”

         出洋“打仗”少不了应酬,吃饭,祝酒,致答谢词等等。我到慕尼黑的当天下午,就被洋朋友拉去希特勒政变啤酒馆喝啤酒,似乎不到这里喝啤酒,就是没有到过了历史名城慕尼黑。但是,没有几口,我就吐了(因我身上缺解酒基因,一向不能喝酒)。所以,在随后的应酬场合,同行都不再同我祝酒,而是祝水。但致谢词一事,还是免不了的,因我“算是” 团长。
         12月20日晚,马普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Kippenham家宴。又要致谢词。我不加思索说了几句,今天已记不住了说了什麽,反正不外乎是耳熟能详的“外事套话”。如“祝中德两国科学家的友谊与日俱增,祝中德两国科学家身体建康”等等。
         论到Boerner发言了,他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所以我不能说祝德中两国科学家的友谊…我只能代表我和我的家庭。我也不能祝中国科学家…因为我只认识你们三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不认识其他中国人。所以,我只能代表我全家,祝福你们几位和你们的家庭。”
         三十年后的今天,老友Boerner可能已不记得我们初识的场景了,但我还记得。我还能记得起Boerner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时的神态,和它给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从此,祝水时,我也不再不加思索地说 “我代表中国……祝贵国……”。最多只能说“我代表—中国—安徽省—合肥市—金寨路—……”

“偷运鸦片”

         虽然“我不能代表中国”,但在波恩,中国驻德大使馆齐代办接见我们时,还是被告知注意事项1,2,3…,注意形象4,5,6…同所有其他代表中国XXX的正式代表团一样。
         我们的确有一件“有失形象”的事。德国的旅馆房间里一般都备有《圣经》,英、德文版各一。《圣经》在当时国内是绝看不到的。所以,经过不太剧烈的思想斗争,我们决定拿走波恩Treppehen旅馆房间里的英文版《圣经》。尽管我们都不是基督信徒。旅店老板(女)不太高兴,一个电话打到慕尼黑Boerner办公室,抱怨说:“你的客人把客房里的《圣经》拿走了。” 还好,没说“偷走了”。也许,在德国拿《圣经》,就像孔已己在鲁镇拿书一样,不能被说成偷。Boerner回答旅店老板说:“现在想运《圣经》进中国都不容易,是冒险的事,有人敢带你的《圣经》 进中国,不正是主的意志吗。” 老板欣然接受了。Boerner也不是主的信徒。
         Treppehen旅店老板抱怨一事,是多年后,Boerner告诉我的。1978年时,他没有告诉我们。怕我们不敢带着《圣经》回国。幸好,当时旅店老板没有把抱怨告到中国驻德大使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那就是“偷运毒品”了。因为,按照马克思的话: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世界性的文明

         讨论会进行了六天,我做了一个报告,是关于中子星质量上限的。中子星是相对论天体物理学的一个中心课题,也是极新的课题。从脉冲星的发现(1967)和确认它们是中子星,到1978年只有约十年。很多报告都是关于中子星的。
         中子星的发展史,又使我想起马克思的一句话(抱歉又提马克思,只因年轻记忆力好时,背得太多了),“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Literature(中译本有注:其意包括科学,文学,艺术…)形成了世界的Literature。”这句话到很适合描写中子星Literature。
         以下是一份有关中子星的大事记,按逻辑顺序列出导致中子星发现的指标性事件,包括姓名,国籍,及其贡献。
           爱因斯坦(德,瑞士,美):                  建立广义相对论(1915);
           费米(意,美)-狄拉克(英):          建立 统计法 (1927)
           錢德拉塞卡(印度):                              白矮星理论(1931)
           查德维克(英):                                     发现中子(1933);
           朗道(苏联):                                         预言中子星存在(1933);
           巴德-茨威基(美):                              猜测超新星爆发可能形成中子星(1934);
           奥本海默(美):                                      引力塌缩形成中子星的理论(1939);
           休伊士-贝尔(英):                              发现射电脉冲星(1967);
           司天監(北宋):                                      发现并记录AD1054天關客星
         最后一项的贡献者(们)的姓名不可考,应是北宋仁宗至和元年时的司天監官员。天關客星的记录证实了蟹状星云中的脉冲星年龄约为1970-1054=916年。它是支持 “脉冲星为中子星”论断的一个关键证据。
         上列中子星大事记,最早是J.Wheeler等评论相对论天体物理时用的。它证明,中子星的发现和证认中,淀积着世界各个地域的民族和文化的贡献。中子星无疑是世界性Literature的内容之一。注意,北宋的天關客星历史记录,只在被世界“共产”之后,即“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之后,才有其特别的价值。在这里,“民族片面性”的,“民族局限性”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地位的。
         走出地球,才能看清地球只是太阳系的一小部分。走出中国,才能看清中国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世界和谐”和它的破缺

         12月7日是马普地外研究所成立二十周年。我们参加了。有朋自远方来,主人特别高兴。主人为我们打开了他们珍藏的镇所之宝——开普勒(J. Kepler)手稿。开普勒是最早与中国进行学术交流的欧洲学者之一。他的Tabulae Rudolphinae一书于1627年一出版,立即就请他的朋友带一本经澳门送到北京。
         开普勒的基本哲学是“和谐世界”。他坚信宇宙具有最和谐的几何结构,行星运动遵循最和谐的音乐旋律。开普勒的最重要著作之一就名为“世界的和谐”(Harmonices Mundi)。地外研究所主人给我们展示的开普勒手稿,都用音乐五线谱写的,没有文字,只有音乐符号。他把太阳系看成一个完美和谐的体系,用不同的音程不同的节拍来描写各行星运动的快慢和进退。就像他自己说的:

         天体的运动只不过是一首歌,一首连续的、几个声部的歌。
         它只为智慧的思索所理解,而不能由听觉感到。这音乐,
         好像通过抑扬顿挫,根据一定的、预先设计的六声部的韵律
         进行,借以在不可计量的时间川流中定出界标。

         开普勒从天球的和谐乐章中发现了著名的行星运动三规律。它是物理学的一块基石。促使牛顿建立了力学和万有引力理论。
         实际上,行星运动并不严格符合开普勒的三和谐规律。天球的和谐乐章,是有破缺的。对水星,一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开普勒和谐轨道的预言,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个偏差,被牛顿的天体力学解释了。
         再仔细分析,牛顿的天体力学也还不能解释全部偏差。对水星,一百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牛顿的天体力学预言轨道偏差仍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偏差是爱因斯坦建立的广义相对论的支柱之一。可以说,整个相对论天体物理学就是从“每一百年,有百分之一度的破缺”发展起来的。
         和谐虽美,但世界的物理本质常常是在破缺的地方被认识的。爱因斯坦说过:“真正伟大和富有灵性的东西只能由工作在自由之中的个人所创造”。和谐世界不能,哪怕是开普勒的和谐世界也不能替代自由之中的个人创造。



2008年2月4日,Tuc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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