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界墙的大尺度效应

方励之


         二战后的世界,建有四堵著名的界墙:柏林墙,南北韩间的非军事区,美国-墨西哥边界的大铁篱笆,以及,以色列建造的隔离巴勒斯坦的围墙。我们(方和李)前后横穿过前三堵墙。 第四堵墙,以巴围墙,没有去过(第八届Marcel Grossmann会在耶路撒冷开,没去),一直觉得它同我们关系不大。——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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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以巴围墙,3.6米高。总长度预计为650公里。仍在建造中。图为约旦河西岸Qalqiliya附近的一段。。


         2009年11月9日,西方大小领袖云集柏林,歌手们高唱“欢乐颂”,庆祝柏林墙倒闭二十年。没有以色列参加。那天,我收到一封电邮,内容是反对 “抵制以色列”。发信者是CCS(Committee of Concerned Scientists,由一批关心人权的科学家组成的团体)。其中不少是学界朋友。要我考虑签名支持,不能置身事外了。

         事情起因是挪威科学技术大学(NTNU,在Trondheim)的34位教授署名一个提案,建议NTNU抵制与以色列的学术交往。他们主要理由是,以色列建造的围墙,是以种族和信仰为界,破坏人权原则,直接破坏了巴勒斯坦学生和学者的学术交流自由。CCS 的立场是反对这一“抵制”。NTNU的校董会也持反对立场。为避免事态扩大,校董们于11月12日快速地否决了这个提案。所用理由一样,“抵制以色列学界”将会破坏国际范围上的学术交流自由。

         34教授提案未被接受,“抵制以色列”问题,在学界进一步表面化。

         抵制,制裁或反对以色列,一直有。从1948年以色列复国起,阿拉伯世界就抵制和反对。新纳粹,光头党等等极端组织,也都以反犹太复国(anti-Zionism)和排犹(anti-Semitism)为主要目标。这都不奇怪。

         NTNU的“抵制以色列”,有一点引人注目。NTNU是以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为主的大学。其中的教授们,整体而言应当不是种族或信仰上的基本教义派。他们的提案,应当不是基于“圣战”意识形态。再则, NTNU是在挪威,即主持诺贝尔和平奖的国家。

         在西方学界,公开“抵制以色列”的声音, NTNU并不是第一个。自2002年建造以巴围墙以来,英,美,法,意大利,加拿大,比利时,澳大利亚等国,都有大学教授公开反对。没有德国学者,可能因为,排犹抵以等言论,会被指为类纳粹,在德国算犯罪。

         今年夏天在欧洲,就听到议论,欧洲现在有点像经济大萧条后的1930年代:潜在的反犹太复国和排犹的思潮,又复苏了。虽然,1930年代的排犹事态的规模和尺度与现在不同,但历史确有几分类似,令人思考:经济萧条与排犹之间,是否真有历史的相关和轮回?

         只要在欧洲小住,就能感到潜在的anti-Zionism和anti-Semitism。1978年,我第一次到欧洲,听到有人讲一些故事或笑话。开始听不懂,不知道在笑谁。后来慢慢明白了。就像莎士比亚的名剧“威尼斯商人”,那些故事是嘲讽犹太商人的传统笑话段子。

         这一种族和信仰之间的裂痕之深,我们外人——即不以新约或旧约为信仰的人——很难理解。它比罗密欧与朱丽叶两家族间的裂痕,还深远。有一次,同一位温文尔雅的米兰大学物理教授,犹太人,在大街上散步,走到著名的米兰天主教大教堂(拿破仑在那里举行加冕礼)附近。我建议,进去看看。我的朋友不客气地脱口而出:“丑陋的教堂,有什麽好看的!”。另一次,同一位德国朋友(柏林自由大学物理教授)谈论到金融危机中的骗术“数学”,他说:“我们,德国人,(数学是)1=1,一分钱当一分钱花。而有的人….” ……没有脱口而出,想来是指“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等。

         广义相对论和相对论天体物理这一行,由爱因斯坦和Marcel Grossmann首创,其中犹太学者的比例特别高。以族裔为界,犹和非犹两造人数量大体相当。1982年,第三届Marcel Grossmann(MG3)会议在上海开,我曾参与组织,美国犹太学者一度准备抵制会议,那是我第一次遭遇到两造之间的千年裂痕。在本行的会议上,两造间话不投机,争论到红脸,再到几近拳脚相加的事件,我见过一次。很难想象,双方皆为有理性修养的物理学家。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所决定的心理力量,有时会强于物理理性。

         1983年在西柏林时,我们还顺便参观过1936年世界奥林匹克运动场,即纳粹德国主办的那届运动会。那个年代,即1930年代,并非只有纳粹党人相信“雅利安人是上帝创造的最优秀人种”。另一方面,也常有人告诉我们,什麽人是“上帝的选民”等等。不知谁能到上帝那里核实一下,上帝到底怎麽说的。有个传说,W.泡利(物理诺奖获得者)见过上帝。泡利在世时,极苛刻,凡请他审稿,结论多半是“完全错误”,不能发表。泡利死后,找到上帝,要求看看上帝创造宇宙用的设计图。看后,他传话给“物理评论”主编:上帝这些图不只不正确,它甚至连错误都算不上。

         以巴围墙的设计,小尺度上不算错,减少了自杀炸弹。大尺度呢?有关的效应,已经逐渐显现了。将来的发展,令人关注。无论如何,希望各方守住底线:不拳脚相加,不出界打仗,特别是不打核仗。眼下,各种东西都涨价了,核武的造价则是一降再降,谁都玩得起。

         下一个十年快到了。世界在流行H1N1/09感冒。欧洲又像1930年代了。希望接下去不要像1940年代。又想到爱因斯坦,他的1930年代是拒绝移民苏联;1940年代是拒绝出任以色列首届总统;1950年代是拒绝为核武背书。2009年,挪威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及时地给欧巴马先生打了一剂感冒预防针,表彰“欧巴马提出的无核武世界的愿景”。诺贝尔奖不再限于犒赏历史或现行,也开始注意买期货——超越3.6米大墙的愿景,也许是个好主意,发展了爱氏的“三拒绝”。


2009, 11, 24 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