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证过国界(“偷渡”)的“理论和实践”

方励之


         没有某国签证而由边境进入该国,是为无证过国界。这种行为常被称做偷渡。用了“偷”字,暗指“无证过界”是一种不良动作,甚或有罪。确实,不少国家的法律把“无证过界”定为行为不端,或刑事罪。

         然而,国际法中并无此类条例。

         迄今,唯一有关的国际法是“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Relating to Stowaways” ,汉译为“国际偷渡公约”。stowaway被译为“偷渡者”。而按该公约第一条,stowaway的定义是:

         “stowaway,是指在任何港口或该港附近地点,未经船舶所有人或船长,或掌管船舶的任何其他人员的同意,而潜入船内,并在该船驶离上述港口或地点后仍留在船上的人”。 显然,stowaway与汉语语境中的“偷渡者”大相径庭。就是从福建乘船去美国的人蛇们,也是掌管船舶者同意的。该定义与“无证过国界”更不是一回事。

         总之,如果按国际法,“无证过国界”并不犯法,至少无法可依。

         这是为无证过界作的“理论准备”。

         我的第一次无证过界“实践”,是在1979年。那年春天,我在罗马大学物理系访问。复活节期间同罗马大学同事一起开车远游,目标在法国境内。我虽有意大利签证,但当时尚无申根(Schengen)协议,不能由边界海关进入法国。

         我到法国驻罗马大使馆申请签证,也不得要领。驻罗马的法国领事不知道如何在罗马办理中华人民共和国(PRC)护照的签证,没有巴黎授权。客气地回答:“您,您,您——还是到法兰西驻北京的领事馆去办吧”。

         没办法,逼上……阿尔卑斯山了。

         我们的计划是先进入Menton (见图1),它在阿尔卑斯山麓,位于法国东南角,面对地中海,与意大利接壤。Menton被称为法兰西的珍珠,图1上沿海岸的大马路名为Porte de France (法兰西海港路)。二战之前,Menton 是意大利的领土,名为Mentone。意国战败后,割让给法国。历史上Menton一直是不断易主之地,时而属法国,时而属意大利,时而又属摩纳哥王国等等。法国人未雨绸缪,及时为它起了一串法兰西名字——法兰西珍珠,法兰西港等等。万一有事,可证明此地“自古”就是法兰西共和国的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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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法国Menton,又称法兰西的珍珠。沿海湾的大道(Porte de France)上现已至少有一家中餐馆。


         有熟悉当地地理的人指点,无证过境的方法极简单。

         阿尔卑斯山是滑雪胜地。有很多滑雪者开辟的非正式上山路,无路标,无路名,无柏油路面,地图上也没有画。但汽车可行。我们从意大利一侧的Ventimiglia,驱车上山。到达山脊后,再沿从另一侧的滑雪者小路下山,就到达法兰西珍珠了。山脊上平坦,有一些滑雪者用的简陋房子,开春后,已空无一人。不设防,没有海关或边界警察,也没有国界界标。

         回程时,我们走Menton意法边界的正式的边境海关检查站。我递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法国海关警察第一反应是说:第一次见到这种护照。虽然中法两国早在1964年就建交了,当时那一带确实还没有中餐馆(中国移民的标志),不奇怪警察没见过PRC护照。海关警察很快注意到,我的护照上没有法国签证,也没有法国海关加盖的入境章,显然是绕过海关,无证入境的。他无法在护照上加盖出境章。但是,护照上有意大利签证。警察想了数秒,不追问我是如何入境的,也不加盖出境章,还回护照,挥一挥手,放行。想来,边界警察的心理活动是:这种无证入境事件,涉及法国,PRC,和意大利三国。国际法都不管,我XX(这里应为法国国骂)管什麽。走人!

         如果法国警察真要追问,我们也有预案。理由是,阿尔卑斯山山脊上并没有法国界牌。我们以为还是在意大利呢。

         在申根协议1985年生效前,我还有过几次类似的无证进出欧洲的国界经验。大都顺利。只有一次,1983年从西德无证穿越奥地利时,被罚款100美元,算是付了一笔买路钱。

         2010年7月,李淑娴和我,正好又在法兰西珍珠停留数天,住在“巴黎-罗马旅馆”,就在Porte de France大道上。位于图1的左下角。它是距意法国界最近的旅店,不足500公尺。大道上已有一家海南人开的中餐馆,其烹饪水平之差,少见。

         现在,意法同属欧盟,两国的国界只剩下同一根柱子上的两块牌子(图2及图3)。从法国这边看过去,牌子上写的是意大利(图2);从意大利这边看过去,牌子写的是法兰西(图3)。没有界墙,没有篱笆。意法国界就是一张存在而又看不见的二维几何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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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意法边界,从法国一侧看意大利。右边的水平面是地中海。


         图3背景上的房子及遮阳棚,就是1979年我从法国回意大利时经过的边境检查站。现已废了,没有海关,没有警察。

         护照和签证这一套进出国境的管理方法,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在欧洲兴起的。一战之前,自由民可以在巴黎和彼得堡之间无障碍穿行。战争使地球的二维表面和三维空间被人为的撕裂。

         护照和签证过界法传到亚洲更晚。1927年,蒋介石清党,不少左派人士和中共党员亡命国外。很多是买一张从上海去长崎,大阪,或东京的船票。到了日本,就安全了。根本不用(也没有)护照,更无须签证。只有不买票混上船的,才算是stow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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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意法边界,从意大利一侧看法国。车后的房子及遮阳棚原是边境检查站。已废弃成为停车场。


         1937-9抗战年间,很多中国人向大后方逃难,一条逃难路线是从广西经法属安南(今越南)转去云南。当时,法国安南殖民当局已实行欧洲的管理法,只有持有效护照者,才可过境。国民党当局这才想起来,还要给逃难者发护照。中华民国政府急匆匆颁发的逃难护照,不是每人一份,而是一家一张,只一页,有中法两种文字。其上的照片,多是全家福。凡是抗战期间经越南逃到云南的非“偷渡”家庭,都有这样一张全家福护照。那大概就是中国最早的一种国民(即非外交或公务)护照。

         “有证过界”,在全世界,迄今不到一百年。

         就人权之一——迁徙(或流浪)自由——而言,护照和签证等有证过界法,无疑是一种倒退。

         欧洲正在逐步废弃边境检查站,免签证的地区大为增加。这算是欧洲近年在人权上的一项进步。比萨拉比亚的“茨冈”再度可以流浪到巴黎了,但还不能到彼得堡。好像又听见当年那位法国边界警察在说:“申请护照,排队等签证这一套,真XX是现代化了的高级动物的一项重要发明。”

         作为动物之一的人,生来占有一块三维空间(也许还有高维在,政治家还没有来干扰),这是人的几何本性。人在三维空间中存在,运动和求生,是天赋的。


2010年,于意法两国边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