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的记忆 方励之

二十年前，1989年11月9日傍晚，东德政府迫于民众压力，突然开放了柏林墙，东柏林民众大量涌入西柏林。一夜之间，和平演变了。随后几周，柏林墙一段段地被拆毁，成了历史文物。          1983年，也是11月，李淑娴和我进出柏林墙一次，那时它还不是文物。          那月14日，我们到慕尼黑郊区的Garching，访问马普天体物理研究所。15日上午，我做了一个报告，题为“暗物质”（dark matter）。研究所除了付给150马克报告费外，还给了我们两张从慕尼黑到罗马飞机票，我们的下一站是罗马。一算，机会来了，我们马上决定，到航空公司退掉去罗马的机票，而换一张慕尼黑到西柏林的来回机票。这样，我们就能穿越一次柏林墙了，那里一直是我们最想穿越势垒之一。从慕尼黑到罗马则可以坐火车，极便宜。          本来15日下午即可出发。但很巧，当天下午，德国总统卡斯滕斯（K. Carstens, 1914-1992）要到天体物理研究所来。为此，我们推迟出发时间数小时。德国总统是一个闲职，摆设。当时，闲来无事的卡斯滕斯正在进行一次‘长征’，即从北到南，步行整个德国。步行到Garching时，卡斯滕斯就在天体物理研究所大楼的前厅里发表非正式的讲话，很随便，听众只有20几个，我们也在内。在这个研究所里，都用英文。他知道有中国人在场，所以问：中国国家领导人，现在还有没有长征？我们没有回答，除了报纸消息以外，中国国家领导人的行踪是最高国家机密。其实，卡斯滕斯也只能长征南北，而不能西东行。          晚7时飞抵西柏林。我们原准备在机场坐一夜，省点硬通货。但太累。只好去找旅店。天色已晚，繁华的Kurfurstendamm大道人烟已经稀少。便宜的旅店大都挂上客满牌了。在大街上盘旋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家尚未客满的小旅店Astor Hotel。店主人是一位老太太，长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问：“一晚多少钱？”答“58马克。”李淑娴在上海同济大学附属中学念书时学过一点德语。为确定，还是要老太太在一张纸上写下“58”。心想，口袋里的马克够了。住！房间老式陈旧，洗澡间是在住房之外，在大堂的另一边。第二天老太太准备了早餐，其香肠片之薄，切到了半透明。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谢一夜的良好休息。          上午10时，参加一日游旅团，在invaliden顺利通过柏林墙，进入了社会主义的东德。导游是东德的，一上来就请我们换东德马克，她说：“在东柏林买东西要东马克，不收西马克。喝咖啡也要东马克”我们一个马克也没有换，不准备喝咖啡。一则身上硬马克“不多了，不多也”；再则担心东马克换不回其他硬通货，那怕是世上最烂的硬通货——意大利里拉，也拒换东马克。其实，东柏林也没有东西好买。我们走过的地方有Brandenburg门，Linden 广场，Alexander广场，卡尔马克思路等。凡有商店的地方，橱窗都是半空的，灯光昏黯，都像是卖暗物质的。东柏林街区的萧瑟，压抑，甚至从一张相片上都可以感到（见图1）。 图1：在东柏林普希金大道，慑于1983年11月16日上午（下同）。整整一条街上只有两个人，一个照相者（方）；一个被照者（李）。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条狗。          在我二十年前的笔记中，记有我的即时感受：          “我们的目的全然不是兜风赏景，而是要在马克思的故乡看看马克思发明的共产主义。          　　一切不出所料，中国没有的这里也没有，中国有的这里也都有。          　　一上旅游车，导游小姐就来兜售东德邮票，虽然我们的护照已经清楚说明，我们也来自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但售货小姐仍希望我们付资本主义世界的通货，而不要社会主义马克。”          又记：          　　“苏军纪念碑，高大的红军士兵在上，德国妇女低头半跪于其下。在这里，导游小姐也沉默了。碑上用俄文写着“光荣属于伟大的….（见图2）          中国虽是二次大战的战胜国，却同战败的德国一样，有类似的纪念碑，在东北。” 图2：德国妇女雕像，低头半跪的于高大的苏军士兵雕像的旁边。我们也有苏军士兵雕像的照片，但不想放在这里，为其再宣传。          再记：          　　“车从西柏林到东柏林时，没有任何盘查，而当车离开东柏林时，东德的边界警察在车上车下搜查了足有五分钟，以防匿藏的逃跑者。”          在西柏林的这一边，我们在Potsdamer Platz 稍稍停留，看到有花圈放在柏林墙脚，是献给越境时被东德边界警察射杀的无辜者。” （见图3） 图3：Potsdamer Platz 的柏林墙，在西柏林一侧。其上仍可隐约看到柏林墙建造之前的Potsdamer街牌。          那时柏林墙还不是文物，而是一个吃人的怪物。据记载，前后共有135人在越境时被射杀。          柏林墙推倒后，Potsdamer Platz又再恢复成一个繁华的中心。2006年，我们再一次到Potsdamer Platz。第11届Marcel Grossmann（广义相对论）会议在柏林举行，会议正式宴会就选在Potsdamer Platz的豪华饭店Ritz-Carlton。这里是两德统一的标志地之一。德国前总理柯尔（H. Kohl）说，“我们德国人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历史。但是，每一个理由都令我们为德国统一而骄傲。”          当年的笔记中，最后记着：          　　“无需再看多了，一边倒的花圈和死者，已经使答案一目了然。傍晚5.30我们就离开西柏林，飞回慕尼黑。此行整整24小时，花光了仅有的一千马克，很值，很值。因为，我们看到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发明的共产主义，失败了。”          共产主义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历史，但是，每一个理由都要求我们记住共产主义的历史。          后记：看到新闻，今天（2009.11。4）柏林的hotel又都挂上客满牌了，因为来参加推倒柏林墙二十周年庆典活动的人太多了。柏林墙没有被忘记。

2009．11．4， 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