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中心”在中国科大

方励之


         今年(2010)是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逝世四百周年。意中两地都有纪念活动。有一件与利玛窦有关的事,极少人知道,但在意大利和中国有关当局的档案中都有。这就是:1985-1988年间,意大利曾准备援建一所以利玛窦命名的基础科学研究中心,設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图1就是当时意大利设计师为 “利玛窦研究中心”创作的建筑草图之一。

                 091210_01

         图1,意大利设计师为“利玛窦研究所”创作的建筑草图之一。这幅图已作为一件艺术品展于 ICRANet 主厅,Pescara, 意大利。


         该计划最终破局。原委如下。

         1984年管惟炎和我担任科大校行政职务后,(自认为)为科大寻找国际财源是职责之一。我当时是国际理论物理中心(ICTP,Trieste, Italy)的理事会成员,知道意大利政府有一笔款,本是联合国会费。意大利当局不想交,或少交,而用来支持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科学事业,以此项目顶替交联合国会费。 ICTP 的经费主要来自意大利政府,而ICTP门前挂联合国旗,即源于此。

         当时中国是世界公认的第三世界国家。我想也许能为科大申请到一笔(甚或多笔)援款。

         为此,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一位活人,二是找一位死人。

         第一件事是请有影响的意大利学者推荐和支持。我请到罗马大学教授Edoardo Amaldi (1908 - 1989)。二战前,意大利最有名的物理学团伙,是罗马大学物理系以费米(E. Fermi)为首的七人帮,他们自称为“Panisperna大街的伙计们”(via Panisperna boys)。 因为,他们的中子物理实验室就在Panisperna大街边上。七个伙计, 在1934年,最大的33岁,最小的21岁。Amaldi是小伙计之一,26岁 (图2)。二战后,Amaldi是CERN(欧洲核研究中心)的奠基人之一。其影响力足够。

         091210_02

         1979年,Amaldi访问过中国(图3)。有一晚,他同严济慈先生吃饭叙旧。原来他们俩三十年代一度都在法布里(C. Fabry)实验室工作,曾是同事。我和罗马大学物理系的另一位教授陪吃。意大利也有点长幼有序,年长者说话时,齿幼者不得打扰。所以,严和Amaldi整晚用法语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餐后,那位罗马大学教授对我说,“今晚我们是不存在的”。然而,效果极好。严先生当时是科大校长。从此,Amaldi成了一位科大支持者。后来,我每次到罗马大学,Amaldi 都要问起严先生和科大。1987年,我被开除,离开了科大。再访罗马大学物理系时,老伙计Amaldi还问:“你这个伙计怎麼让老板开除了?”。Amaldi当年支持科大的项目,强力推荐。

         091210_03

                 图3. 意大利物理学家访华团在长城,1979年2月。左2 为Amaldi。前站女士为中国科学院意文翻译。


         第二件事,要找有份量的项目。一个项目仅有好的科学内容还不够,因为审查者往往听不太懂很专业的语言,无感觉。特别,这笔款项是以文化科学为目标,要有文化韵味。这就想到了借“名”术——以利玛窦命名。

         在意大利,利氏的名气远远不及其他文化科学巨匠。但如果提到中国,很多人会想到马可波罗,利玛窦。马可波罗大体是个国际盲流,不会为科学项目增光。利玛窦确是饱学之士。在基础科学方面,他给中国带来过欧几里得几何,托勒密行星运行算法等等。很多数学和天文学词汇的汉译名,是他和徐光启的创造,沿用至今,乃“西学东渐”滥觞。

         在八十年代,利玛窦和“西学东渐”,在中国也被平反了。利玛窦的墓地,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夷平。1984年,墓地被当局重修,再立新碑(图4),而且仍保留在中共北京市委党校校园里。镰刀斧头与天主十字和平共处,在意大利常见,但在中国很稀罕。

         091210_04

                 图4. 利玛窦墓,在北京西直门外车公庄大街6号,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内。


         这样,我们提出的项目是,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建立以利玛窦命名的基础科学研究中心。

         意大利当局果然怦然心动,答应第一期援款200万美元。

         另一个相应的“组织准备”活动是,1985年6月17日,ICRA(国际相对论天体物理中心)在罗马大学成立。草签ICRA 章程的有,罗马大学校长Antonio Ruberti,国际理论物理中心主任Abdus Salam(获1979物理诺贝尔奖),美国空间望远镜研究所主任Riccardo Giacconi (获2002物理诺贝尔奖),梵蒂岗天文台长Geore Coyne,斯坦福大学Gravity Probe B实验室主任F. Everitt, 和我(代表科大校长管惟炎)。ICRA不仅在天体物理领域可以作为沟通各方(意当局,国际学界,和科大)的一个桥梁,其他领域亦可照做。再则,以上签字成员中,可以作为计划中的科大“利玛窦中心”的国际学术委员会成员的候选者。特别,Salam和Giacconi两位本身就领导国际性的科学研究中心。这种中心,当时还很少。

         “利玛窦研究所”建筑草图,也及时出笼了。“中西合璧”的庭园风格,在图1中显而易见。周边山水也颇有几分合肥大蜀山附近的地貌。朗士宁(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为圆明园设计西洋楼长春园后,很多意大利建筑师会设计这种不东不西,又东又西的山水庭园。

         1985年底,科大向中国科学院正式上报了有关意大利援款建立基础科学研究中心事。一俟科学院批准,就可以动手了。

         然而,没有回音。

         再催问,仍在“研究中”。

         一直到1986年底,还是pending。 1987年初,我被开除,离开了科大。

         后来听说,1987年,中国科学院批准了这项目。

         后来又听说,1988年,科大校方率代表团访意,商谈重启200万美元项目。商谈失败。不欢而散。意方最后举办的告别宴会,只邀请科大代表团中的学者教授,拒绝邀请其中的政工干部。想来,破局的原因之一是,意方不接受非学者的政工干部插手研究中心。其实,意大利与美国不同,并不介意有共产党。在当时,意大利物理学家中不少是(陶里亚蒂同志的)共产党员。战时的Amaldi, 立场是反法西斯,即同陶里亚蒂的同志曾在一条战线。但这同政工干部和原则来管理利玛窦科学研究中心,是两码事。

         科大“利玛窦中心”一事,就此破局,落幕。

         十年以后…… 管惟炎说“利玛窦研究所”一事,科学院在1987年之前迟迟不批,不是由于利玛窦命名。利玛窦墓,是国家主席批准重修的。主要因为,(自认为)的校长职责和筹款方式,‘越位’了。

         又过了十年…… 终于有了以外国人命名,又由国际财源支持的物理研究中心,地点在北京,不在合肥的大蜀山或南七里站。

         尽管,利玛窦仍有更大的历史名声。


2010年7月, ICRANet,又见“利玛窦中心”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