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出普适價值觀的使命

方勵之


小城 Macerata

   我到過意大利不下四十次,但一直沒有去過Macerata——神父利瑪竇(1552-1610)的故鄉。比起意大利的大小名城,Macerata實在太不起眼了。Macerata是一個市(comune),但人口只有四万多。按中國的尺度,應只是一個小城鎮。甚至不比如今一個北京大學所轄的人口多。但是,Macerata有一個建于公元1290年的大學,是歐洲最早的大學之一。

  2009年6月,第六屆中意相對論天體物理討論會在Pescara召開。在會前,Macerata市長G. Meschini就邀請我和我的中國同事會後訪問該市。7月2日晨,我和其他五個中國同行驅車從Pescara沿亞得里亞海西岸北上。一路是丘陵地,農業區。Macerata在一個海拔三百公尺的山包上。
     Macerata Image
  車進Macerata市轄區,就有警車為我們前導和開路。儼然把我們當作貴賓和使者了。果然,在市長接見我們時,稱我們為中國代表團,我也被指稱爲“團長”。雖然我的中國同行都不介意如何稱呼,因爲多是朋友。但心裏還是發怵,怎麼把我這個二十年不能回國的通緝犯,當作中國來的貴賓和使者了?這不是硬要我們演出一場果戈理的諷刺喜劇“欽差大臣”嗎?

  我們錯了,我們不是作爲中國當局的貴賓被款待的,而是作爲文化和科學的使者被歡迎的。文化和科學是不需要政府當局的批准的,更無關于是否被通緝。在有過但丁和伽利略的土地上,這是很普通的價值觀。


使命行

  Missionary在中國通譯為傳教士,因爲傳教士自稱爲missionary,直譯的話,是負有使命者。正宗的傳教士確是要為使命獻身的。在我學歷史時,西來的傳教士被稱爲“文化侵略者”。神父利瑪竇則是文化侵略者中的先驅。

  稱之爲“文化侵略”實質不錯。武裝侵略的目的是攻城掠地,文化侵略的目的則是在價值觀上的“攻城掠地”。利瑪竇之所以遠離故土,經印度到中國,就是堅信,他信仰的價值體系,不但適用于Macerata和意大利,也適用于印度和中國。是普適的。他的使命就是“感化异教徒使他们皈依” 普適價值觀。(在我們的領域中,universal習慣譯為普適而非“普世”,強調的是,其適用範圍不但包括整個世界和世人,而且超過世界和世人)。

  這種“感化异教徒”的進攻性使命感,似乎是耶稣会士(Society of Jesus,即S.J.)的共同特徵。在普适價值觀的“進攻”面前,“地域特色論”,大體只有消極防守的盾牌作用。也許唐代的鑒真和尚算是進攻型的使命者。那怕雙目失明了,他也堅信日本島上的异教徒,需要他的價值觀的普渡。

  利瑪竇從九岁到十四岁就讀于Macerata耶稣会士寄宿學校。它建于1556年。創辦者一開始就要求为这个富有历史使命感的城市選擇最好的教师,神學的,人文的,及天文地理的。現在,寄宿學校只剩遺址了。但利瑪竇時代的教科書還在。Macerata利瑪竇研究所所長F. Mignini教授帶我們參觀一個圖書館,它藏有四百多年前耶稣会士學校的教科書。

  地理及天文教科書都是8開的大本,因爲有很多圖。地理書中已包括地理大發現時代(15-17世紀)得到的所有成果,各洲各大陸的分圖,縂圖等等,上百頁。也就是說,四百多年前,當大明天朝還在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啓蒙學童時,小鎮Macerata中的學童已經被世界地圖開了竅,賦予了“走向世界”的使命感。

  所以不奇怪,利玛窦的一幅 “坤與萬國全圖”,轰动了大明朝野上下。大明雖大,也被一幅三米長的“坤與圖”超越了。因爲,後者代表的是全球化的文化。市長及利玛窦的族裔送我們“代表團”的禮物,就是 “坤與萬國全圖”的一張精美的複製。寓意清楚,全球化的眼界,乃是小城Macerata的傳統。

  利玛窦在中國的宗教使命基本上失敗了。只有兩個身居高位的大臣徐光启(1562-1633)和李之藻(1565-1630)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這証明,天主教的神學教義不是普適的。就是在小城Macerata,如今神學也式微了。

  然而,利玛窦與李之藻合制的第三版“與圖”中的全球視野,利玛窦與徐光启合譯的六章“歐氏幾何”中普适邏輯體系,留下了永久的痕跡。圉于大明天朝時空觀,是抵不住全球視野和普适體系的“侵略”的。沒有時間和地域上的超越和擴張,就沒有文明的發展。


天禁

  我的五位同行中,C君是一位建造望遠鏡的專家。中國最新最大的望遠鏡,LAMOST,就是她的作品。C君對利玛窦的“與圖”特別有興趣,因爲“與圖”中畵有南極洲,而C君正在建造的望遠鏡,就將放在南極大陸。利玛窦的“與圖”,無疑是中文地圖中含有南極洲的歷史第一張。

  其實,利玛窦“與圖”中的南極,相當部分來自大膽的推測。“與圖”中甚至還沒有一個輪廓清楚的澳洲,當時不可能有可靠的南極地理學。利玛窦“與圖”上的南極洲,除“南極”二字外,是一片無字的空白。也許,利玛窦是想以此空白激起富有探險精神的人去填充。可惜,那是中國的海禁年代。

  我們回贈給Macerata市的禮品,是一座大元郭守敬改進的渾儀的銅制模型。那是根据紫金山天文台上的大銅模型複製的一個小模型。主人很認真,問我們渾儀如何用。又問渾儀的原件放在那裏。北京?南京?天京?很遺憾,都不是。渾儀在大清朝時失傳了。原件下落不明。整個大清,不僅海禁,而且天禁。觀象臺上既沒有郭守敬的渾儀,也沒有西洋的望遠鏡。紫金山上的銅模型還是西洋missionary根据宋明古書上的圖形複製的。

  就觀測天文學而言,大清二百多年,就是一張無字的大白紙,遠不如元朝。海禁,天禁,文字禁。若當時有網絡,也會有網絡禁。禁,禁,禁——一個價值體系衰亡的前兆。

  C君說,她要把她的望遠鏡標在利玛窦的“與圖”的南極空白上,那怕已經過去了四百年。


利玛窦模式

  市長請我們來Macerata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他壯聲勢。7月2日那天下午,有一個數百人會議在Macerata大學開幕,會題有點怪∶“從Marche到中國∶追隨利玛窦神父(開創)的意大利模式”。Marche是Macerata所屬的地區(郡)。所以,會題的目的,實質是宣揚利玛窦從Marche到中國的“文化侵略” 模式。它不以軍事侵略為后盾,而依靠價值觀的傳播和征服。意大利向來以它盛產價值觀(好壞都有)而自豪。

  有專程從中國來的人參加會議。我們六個人,則是市長等安排的“不速之客”。

  下午四時,會議開幕式,市長及Macerata大學校長代表致詞後,就要我代表我們的“代表團” 說幾句。還好,“文化侵略”已經改名為“西學東漸”了。今年(2009)正好是“西學東漸”四百年。我們六個人都是學物理或天文的,都算是西學東漸,或利玛窦神父的“文化侵略”模式的受益者。所以,我講話的結語是,“利玛窦是我們的(天文和數學方面)一位最早的老師”。

   我講話之後,“代表團”一行就匆匆離開會場。沒有聼專程從中國來的人講話,也沒有同中國來的代表們打招呼。免除了被追問的麻煩,免除了他們與“被通緝犯”握手的尴尬。主人高興地同我們道別。我們也感謝主人,給我們機會,一睹利玛窦一生使命行的起點。

   “代表團”的一天演出,終于完畢。很累。明天還有明天的使命。


2009年7月6日, Pescara